【转】《曾经的优雅与辉煌》(二.上)
作者 杨平 本文地址: http://yangping.blshe.com/post/9055/283799
二、 上党梆子与上党人
上党梆子发源于泽洲,主要流布于上党地区的,几百年来与上党人上党梆子发源于泽洲,主要流布于上党地区的,几百年来与上党人相依相伴,滋润着太行山南端的每一个村庄,丰润着每一个上党人的心田。无论是"锄禾日当午"的耕读时代,还是讲究城市化的今天,上党梆子并没有因数字时代的到来而远离这片土地,更没有因各路时髦而流行的歌舞的盛行而销声匿迹。看上党大戏早已经是上党人每一年都要经历的一种生活必然,如果没有这种必然,这一年就过得不完整,不舒坦,不快活,因为他们要在大戏演出的场面上、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在来自各地商贩畅快的吆喝中、在赶戏时的快乐中释放自己的虔诚、快乐、期盼和亲情。
没有大戏的生活一定是让上党人郁结的生活,常庸的生活中没有戏剧的点缀,没有了一种认真隆重的仪式,是要折杀上党人精神锋芒的,是会剥夺他们享受快意的权利的。这是不能也不应该想象的。隐藏在太行深处的村庄,一年没有锣鼓音乐的喧闹,生活再安详舒展也谈不上活色生香,谈不上精彩夺目。
这里的人,不论他是生活在城里或者乡间,不论他是远行他乡还是终身与太行为伴,当他或她刚刚能蹒跚行步时,父亲就一定会把他抱在怀里或者顶在肩上去村里的戏园里看戏。这是生长在这片土地上每一个儿女必然的经历,除了过春节,一年一度的"赶庙会、看大戏"成了他们儿时最期盼的时光,也是这里长大的每一个人最值得回忆的温馨的童年时光:穿着漂亮的衣服,父母牵着自己的小手,走过热闹的街道,看着刚刚出锅的香喷喷的一堆堆油饼油条油糕、一堆堆瓜果桃李、拴在树上的牛羊(想着它们好吃的肉,而不是父亲或爷爷考虑的弄头好牛耕地)......进到戏院里看戏,尽管每一场戏都可能是开锣不久,就歪着头躺在父亲的肩上或母亲的怀里睡着了。但无关紧要,这个过程很重要、很享受。漂亮的戏服和同样漂亮的演员很重要、很享受。当然,对于大字不识半斗的孩童来说,受邀看戏的亲戚们带来的好吃的东西也很重要、很享受。
上党人看上党梆子的启蒙阶段估计大都是这个样子,并无二致。在这样的环境氛围中长大的人对上党梆子的情结可想而知,尤其是对于从未离开过这片土地,在太行山的皱褶中生活了一辈子的乡民来说,放下耕作时的劳累,欣赏、陶醉在戏剧的演出中,痴迷在演员美妙的表演中,一年的辛苦劳累,风吹雨淋,都在这短短的几天快乐中得到释放与置换。
上党人爱看上党梆子,爱得甚至有点执拗,有点霸道和孤傲。如果要硬搬硬套人家的东西,如果把不符合其格调的东西强扭在一起,偏离了他们接受的范围、偏离了他们的欣赏习惯,脱离了坚持三百多年的上党戏剧经典,那将是一件出力不讨好的冒险事情。
20世纪中叶,中国开始的文艺整风运动--艺术为人民服务--使得几百出上党剧目被划分成三种类型:除暴安良、鼓励农民改造资产阶级和地主阶级的戏,要求常演多演;对人民无甚伤害也无多少益处的戏少演,比如《长生殿》、《贵妃醉酒》等可以演;可能危害人民身心健康的爱情戏、不尊重妇女的三宫六院戏、神话戏、做了坏事遭报应的恐怖戏等禁演,诸如《单雄信》、《四鸣山》、《黄河阵》、《八仙过海》、《吕洞宾戏牡丹》、《观花宿庵》、《七星庙》等超出所规范题材的绝大多数戏剧都遭禁演。既然都是为了人民的身心健康--尽管他们认为看了几十年甚至一辈子也没有感觉到对自己有多大伤害,还是欣然接受了这份"关怀"。但是,当演出剧团把正宗的上党梆子改成了不伦不类的戏种时,当他们把最能表现上党梆子特色的梆子和渲染气氛、宣泄情绪、表现人物英武气概的锣鼓撤销了时,欣赏这个戏剧的群体生气了。当时的剧团听从领导的指挥,排练了样板戏和其他红色剧目,给从战场上拼杀出来的老革命演出,这一看不打紧,把这些老革命气得浑身哆嗦:"上党梆子哪里去了?你们尽管把上党梆子改称上党卜鱼好了!"泽州南岭村是一个出上党梆子表演人才的地方,也是出欣赏上党梆子高人的地方。解放前就参加了上党梆子班社的老艺人,后来也参加了改革演出,当他与父亲一起回到村里时,村里几位解放战争时期,南下福建的老干部回来看了《红灯记》、《智取威虎山》后找上了门,"我们的梆子戏呢?"他们用拐杖敲打着桌子质问其父:"改内容我们不反对,可我们的上党梆子怎得了?我们的大锣怎得了?嗯?好!改吧!我们不用再回来上当了!"
后来剧团又到河南焦作、河北等上党梆子传统地盘去演出,结果更糟,观众不看戏,生气、起哄、往舞台上扔石头。上党梆子的强制改造,终以失败而告终。
上党梆子的观众就是用这种执著的方式,坚持着自己的审美情趣。与这方水土休戚相关的戏剧是如何的迷人,只有看过其中蕴涵的
艺术奥妙与技艺才能感受到,只有体味到其中表现的人间世态和历史的波谲云诡才能理解到。当然,领会了这里人的生活习俗、他们的精神追求和娱乐享受,就体会到了上党梆子之美。
1.报答神恩
在科技文明还不发达的时代,任何天灾人祸、人生不幸、疾病伤害等都会被朴素的百姓与各路神仙联系起来。他们认为其从事的农耕生产和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是神灵关注护佑的。当人们在无力抗拒的巨大灾难面前,在困顿无奈的疾病折磨面前......通过祈祷神灵的帮助,或许是舒缓痛苦和心理压力的有效途径和方法。
上党地区是一个多神论地区,我们的祖先到底崇拜多少神仙,估计最博学的宗教专家也不一定能梳理清楚。但就其职能范围来讲,可分为:管理农耕生产也即保证人们基本生产条件的神,如炎帝、汤帝、龙王等,对这些神的恭敬与否直接影响到生产丰收情况;管理人们精神健康和文明建设的神,如如来佛、孔子、老子、关羽等,由于其在哲学领域、思想领域、军事和道德领域等方面的巨大贡献,对这些神的崇敬与否直接关系到个人乃至一个地方的文化层次;管理人们日常细密生活的神,如给人们以平安福祉的观音菩萨,赐与家庭子孙的送子娘娘、保证艺人嗓子安全的咽喉神等等。各路神仙掌管着自己"负责"的一项或多项事物,在其职权管辖范围内平衡着人们的生活。人神共和,人神共处,人之在即神之所。多神生活体现着古代人们朴素的世界情怀,也折射出我们祖先对与之共处的万物生灵都怀有敬畏之心,对所拥有的一切都怀有感恩之心。
因为要报答各神的恩赐,人们就选择了一种最能反映自己虔诚和最能让神快乐的方式,在神的面前演出上党梆子。祷告上苍风调雨顺,求神,演戏;蝗虫肆虐,求神,演戏;祈雨成功,谢神,演戏;五谷丰收,谢神,演戏;喜生贵子,谢神,演戏;大病初愈,谢神,演戏;高中状元,谢神,演戏......百姓的生活没神显然不行,没有上党梆子似乎也不完美。仅仅奉献了牲羊果品等供馔,没有隆重的演出,在他们的心目中不是一个对神的完善报答。
神之灵异,在为之所修的各庙宇里都有碑刻记载。在一些比较偏僻的地方,部分记录古人祭祀神仙报答神恩的碑刻至今仍有保存。阳城县白崦山白龙庙即如此。
北崦山在阳城县城北20多公里处,传说北崦山上的庙宇为白龙显圣王之本庙(还有三个行宫,南崦山、西崦山和小崦山)。大概肇兴于武则天长寿年间(692~693年),所供奉的白龙 "欲行天令福生灵也。故不海藏而山居,水物而庙食,吹嘘云雾,驰逐风雷",有时幻化为素蛇,有时托身为一白兔,因当地百姓"祷于庙庭",即"甘澍滂沱",故"上遣重臣降香",历代灵验而受封。宋太宗朝,增封为"显圣王"。金泰和二年(1202年)《复修显圣王灵应碑》记载:金章宗明昌三年(1192年),"自冬经春无雨,民废穑事",
附近村民许福前往白龙庙祈水,"彷徨四顾,未得求水之所。忽有大蛇丈余,坠步武间,赤睛玄吻,缟色花纹,盘曲不动,就福外踝摩拭,面目似有所告"。福按照大蛇的指引,上东庑,下舞厅,至池南,蛇忽停之不动,福又曰:"此地莫是取水处?"大蛇立即化灭不见。许福挖燥土礓石,"须臾水潮,泓澄清澈",许福取水到本社应王殿上供奉,未久如风声发,大雨如注"几案盈满,即时乃降足"。
大德元年(1297年)《重修显圣王庙记》则记载了附近村民奉祀报神的习惯:"迄今大元开创天下以来,居民如旧,祈取圣水,旱祷则应。每岁维夏,四方士庶,畏神之威,香财箫鼓,牲肥酒香,往往而祀者,今昔一同。"舞池里有"香财箫鼓",可见歌舞音乐在13世纪末神庙的祭祀活动中已很流行。此碑记载的重修白龙庙的起因也十分有趣。该庙"上雨旁风,弊漏几毁,楹腐而亭欹,甓坏而池隳。"有村民到庙里供奉灯烛,次日再到庙里焚香谢拜,收取其所陈盏器,怎么也拿不起来。于是就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其他村民,清明之日大家都来祈祷,百请而不起。众人说:"如此灵异,必欲复修斯庙乎?然经费浩大,非众难成,可赖尊神随社缘化否?"说完这话,盏器发出清脆的响声,似神承应了众人之请,再去取盏器,轻轻则起,一点痕迹也没有。众人分成四拨,到附近几个村社化缘,"所至之处,舍财施利者,风应云合。"修缮的时候,稍有怠慢者,就见缟色巨蛇"于工役所蟠屈,翘首如董厥功"。修缮庙宇的,见这般情景,倍加倾心用力。历时一年多,正殿、献殿、舞庭、池庭修缮工作终于完毕。
两碑刻所立时间相距95年,朝代也已由金更元。虽朝代更替,但附近村民求神祈雨的习俗并没有太大的变化。碑中所记白龙之灵应和白蛇之神化,今人看起来多少有些夸张。700多年前,人烟稀少,生态环境比较好,白兔素蛇常常出没在庙前殿后,也不足怪。不过碑中所说取水之池至今仍然清泉涓涓,就白龙庙所处位置和环境而言,实为神奇。
白龙庙独居白崦山山顶,"东据岩峰,西引白崖;析城山以具南瞻,仙翁岭接为北镇。"除山顶有小片可数树木外,四周多是贫瘠山峦和并不肥沃的耕地。这等环境,白龙庙前却有一终年不枯之清泉,或许真为神赐。风调雨顺,泽被相适,求神给万顷土地以甘露滋润,是乡民深情诚拜之所在,百姓命系之所求,上天厚待之,民则厚报之,两相悦然,或是为天理。
2.鱼水情深
上党这方水土培植、滋养了上党梆子,也养育了一大批出类拔萃的表演艺术家和怀揣绝技的老艺人,他们深得当地老百姓的喜爱。十岁就随父亲到上党著名班社"鸣凤班"唱戏的李伯相老先生说,他进入戏班的时候,正是日本占领上党地区,班里几乎没有收入,跟随父亲唱戏,全是为能吃上一口饱饭,他在《雁门关》里演一个小童。每到阳城、沁水东一带去演出,当地百姓倾力招待,待他们十分亲切,阳城的高庄馒头、枣糕,嘉峰的花生,艺人演出时,都能吃到。1960年前后,剧团到尉迟附近演出,百姓的生活尽管很困难,但还是给艺人炒菜,拉精白面拉面,有的村民还把积攒的芝麻、花生亲自送到剧团。之后,剧团有顺口溜记载村民的热情款待:"(到尉迟演出)汤面几大碗,花生几簸篮"。而这里的大碗拉面也被李伯相先生认为是这一生中吃到的最好吃的拉面,至今仍然记忆犹新,念念不忘。
现在很多年轻人喜欢追逐影视明星,见到自己喜欢的演员就欢呼雀跃、兴奋莫名,几乎到了癫狂的地步。青春能量的过剩总需要有一个激情释放的地方,追星并不是现代青年人的专利,在半个多世纪前,我们的父辈中的一些人和今天的年轻人一样,也追星,而且追星的技术和激情不见得比现代青年差。被文化部授予上党梆子文化传人称号的原上党剧团团长马正瑞先生说,过去某一个地方的老百姓如果看到他们钟爱的名角或著名艺人饰演的某一个角色突然换了人,演员是要遭遇难堪的。扔个石头子儿算是温和的,稍微血气一点的干脆就上台把大鼓给你抱走了。他情愿不听整场戏,也不能忍受他们喜爱的名角不在场。即使勉强让你演下来了,这名角的"FANS"们也是憋着一肚子的气看完的。本该是他们农闲后或一年一度最期望的日子,成了他们最不愉快乃至最生气的时光,这是任何一个班社或后来的剧团都不愿意看到的事情,除非给出一个能让人信服的理由。马正瑞年轻时就曾遭遇过这样的尴尬,在一次下乡演出时,因为扮相唱功都不错,师傅郭金顺让他顶替自己上台演出,可一出场,师傅的戏迷不干了,立即给了他一个下马威--大喝倒彩。他说,如果不是师傅的鼓励和自己稍强的神经意志,一般人是吃不消这样的刺激的,这也激励了他后来在表演艺术上的不懈追求以及对新人在舞台上倍加宽厚的培养和扶持。
戏迷还会给自己喜欢的角儿起些十分怪异但能表达他们爱意的外号或艺名。如阳城咸易班的赵德俊,人长的气派,嗓音亮堂,技艺超群,百姓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金疙瘩"(和宝贝的意思差不多),虽然土气了点,但感情真挚,直抒其意。
当然,那个时代也不缺乏"女粉丝",只是那个时候没有现在开放,女人的活动半径不大,不会像现在的女子天上飞地上跑地追。她们表现得很朴素,但也更具时代特色。如有一位艺名"红疙瘩"的艺人,唱腔优美,形象迷人,在晋城一带很红,尤其是在沁河两岸的村镇诸如沁水端氏、张村一带,阳城的芹池、东大(读 dai)一带更受欢迎,这些地方的女戏迷最盼望他演漂亮绝伦的女旦戏。戏演完,热情的女戏迷就簇拥上去请他去吃饭,如果他稍推辞,立马被大方泼辣的女戏们迷架走,好生让他吃一顿,才放他归班。
上党人即使在解放后最严肃最革命最困难的时代,也不肯放弃自己对戏剧的爱好。红遍上党的名角申银洞,简直可以说是一位全才,通才、奇才。昆、梆、罗、卷、簧,他唱得句句精彩;鼓、镲、锣等武场乐器,他操起就能演奏;小生、胡子生、花脸、老旦等,每个行当他演得精彩纷呈。百姓对他的着迷无与伦比,他的足迹所到之处,十里八乡的人都为之兴奋,奔走相告。解放后,性格倔强的他对执政党的戏剧政策不理解,认为自己是艺人,把戏演好才是他的本分。因此,政府给他的职务他一概不情愿或根本就不履行。管理他的干部认为他和"党"对着干,利利索索就给他判了刑,把他"冷藏"到监狱里去了。当地的贫下中农、学生知道了这个消息,纷纷找当时的"革命领导",把申银洞给保了出去,让他在外唱戏。或许百姓认为,他们喜欢的明星,重要的是能在台上给他们演戏。他给他们的快乐与精神抚慰,以及他们给他的光彩与快慰是同等的重要。
一个世纪甚至半个多世纪前,是中国工业刚刚起步的年代,也是人们娱乐生活十分贫乏的年代,所谓的大城市有个块头巨大的收音机、留声机尚算奢侈,对于太行山下的农村,赶庙会看戏是不多的甚至是唯一的娱乐活动。整日地与牛马为伴,在烈日下辛苦而默默无闻地劳作,如果没有大锣大鼓帮助他们宣泄自己的内心世界,没有慷慨激昂的唱腔渲染他们的满怀豪情,或许,他们会集体抑郁的。暗淡而无光彩的生活如何过?
对于百姓来说,不管是他正赶着毛驴跋涉在山涧,还是吆喝着黄牛耕地;不管他一个人背着手埋头走路,还是靠在炕头翘着二郎腿消磨时光,他可能都会哼唱《乾坤带》中杨八郎出场"一颗宝珠子土中藏 "或《天波楼》的杨六郎的唱段"手扯手叫老娘,孩儿有话对你讲。我杨家四代忠良将,赤心耿耿保宋王。我大哥幽州替主死,二哥短剑一命亡。三哥马踏淤泥死,四哥失落在番帮。五哥削发为和尚,镇守三关俺六郎......"。在情绪饱满的唱词中,他们以欢快和自我陶醉的姿态,度过生活中的单调与寂寞时光。这就是我们的父辈以及父辈之之父辈那个时代的原态生活。
在上党地区,还有一个特别而有趣的习俗保留到20世纪70年代初。剧团到一村去演出,该村的妇女抱着自己的孩童,到演员化妆的后台上,请某个演员给自己的孩子抹个红脸蛋或脑门上点个大红点是件十分快乐的事情。这意味着两层意思:这个孩子将是快乐的健康的;孩子与给他化妆的演员结了感情,这家人与给孩子抹红腮的演员感情就近了许多。
如果这个村里正好有小童生了病,也会把他抱到后台请人给抹个红脸蛋。这两小片红的功能是:祛除疾病,让"不干净"的东西远离小儿。两块小红彩,将在小童的脸上保留一段时间,直到不得不洗为止。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11-4-4 18:27:13编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