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高平之家常便饭

高平人勤劳朴实，日出而作，日落而归，其家常便饭自然也是常态的一日三餐，在我看来，高平早饭最经典的当推小米稀粥了。一日之际在于晨，能干的主妇是深谙其理的。早起后，先捅开火坐锅添水下米，剩下就成了火的事情了。抽身出来，清扫家、活动身体、拾掇儿女，抽空搅搅锅防糊底，全流程下来，再回厨房，掀开锅盖一看，那金黄的稀粥正咕嘟咕嘟地叫唤着呢，热泡接二连三地冒上来，在粥面上轻轻叭叭地爆开，说爆其实也只是叭了一声，嗤了一下，那声响就钻到那极茸极细的粥里了。用勺子顺锅底一晃，带上大半勺，看看，米花朵儿匀匀地镶在酽酽的米糊里，嗯，米烂了粥熟了，起锅！高平人的早饭是力求简单的，咸菜、炒豆、个擦点土豆红萝卜片就是配稀粥的菜！我是最喜欢婆婆的清煮白萝卜，姜味浓浓的，半碗稀粥，半碗白萝卜，分碗置放，一清二白，吃的是神清气爽，杂念全无，真有份神仙也换不来的自在！做稀粥是门技术，稠了硬绑绑的失却了粥的韵味，稀了不成形减轻了饭的份量；而吃稀粥是门艺术，热了烫进不了嘴，凉了僵成块口感减半。我看公婆邻里吃稀粥，是有火候的，起锅不宜时长，是要趁热吃，盛在白瓷碗里，金灿灿地晃着眼睛，但不急于动筷子，先降降温，端着碗慢慢地转几圈，看那醇厚的色儿顺着碗的转向缓缓地凝凝地流动，等那五脏六腑的期待释放出来，仍急不得，稀粥是叫刮着吃的，筷子齐头并拢，靠着碗边顺势半圈，携带而起，别下咽，你要含着，用舌头抿着，咂吧咂吧，让那米香长长地留在你的嘴里，留在你的心里......我对五谷杂粮的偏爱不在味觉上，更多的是在感觉上，喜爱它们是感恩脚下这方厚土那直接的馈赠，我想高平人喜爱稀粥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吧！可我又常为健康而寻找批驳稀粥的理由：几颗小米粒，纵维生素若干，几碗下肚，然体液循环，上下通行，聚至膀胱，几趟茅厕，便消耗迨尽，时不至午，空胃待命，胃岂有不缩之理乎？至中午，筋面几许，吸吮入肚，迅撑胃门，又岂有不胀乎？怪乎高平人常有胃部不适之况？乎？！呵呵，若神农老祖见我如此诘难高平稀粥，会拍案而起乎？

比起稀粥的文火慢熬，隔夜旧饭热一下，干饼馒头卤一下似乎就随意多了，只为着将就一餐早饭，每一个过家的高平媳妇都是有一手的；再有油条豆浆方便面茶蛋也能帮上班族一解匆忙之围；如今是个推崇速度的时代，稀粥象个大势将去的霸主,隐约在了城市匆忙的步履中。当然，享受牛奶面包煎鸡蛋的新贵们也会在某个悠闲的早晨打算：吃顿稀粥吧！——稀粥成了高平人最隆重最正式的早饭！

中午饭是正餐，高平人也是要在这里善待自己的。我常有个谬想，我们中国人这么热衷午饭是不是受“中庸之道”的影响呢？中午时分，正大光明，以中为适，以中为美，以中为善？中饭也成了一天的政治核心？大米、白面是高平人饭食的两大主料，大米在高平一为舶来品，二则成本高，费蔬菜，追随者多为年轻人；而老高平人自是钟情千年劲道的面条，对午饭的专注和重视全寄托在“面”上了。

高平人深得面的精髓，种种形似神异的面条气象万千，风情万种，在他们面前散发着独特的魅力。中午，“面”们在主厨的呼唤下风光无限地登场了。动手前征求意见是必不可少的，“吃面吧？”“饸饹？扯面？擀面？”在众多的高平面食中，饸饹就象是一个大家庭中最值得信任的长子，是深得高平人的依赖的，他能慰贴大多数的高平胃，吃饸饹的提议最容易通过。主厨得命后便开始准备，面是要饧到的，净白面还是三和面要看一家人的口味，适量的水下去，用筷子拌成面团，面要和的软硬适中，硬了压出的饸饹太齐，直刷刷的一根根挺着，是古板的老学究；软了会失去饸饹的质感，成了扶不起的阿斗。巧手主妇用不着量水面的比例，筷子拌成的面团子，拇指食指就是标准，两指一捏就心里有数，然后净手揉面，几揉几揉，那毛剌剌的面团就光滑起来；几揉几揉，那面就匀起来；几揉几揉，那面就细起来；再几揉，“啪！”翻过底面来，一张白圆细柔的面脸就在那儿浅浅地笑着了，盖上盆盖，饧吧！

接下来炒臊子。高平的菜其实就是臊子，老高平们吃大米，也是要烩上些类似臊子的杂烩菜，而炒在盘里放在碟上的菜仿佛是配不上大米的！吃面，当然更得地道的臊子啦！臊子的原料随四时节令不同有所变化，但久经考验、历久弥在的还是白菜土豆胡萝卜粉条、西红柿鸡蛋青菜等传统组合。豆腐、豆芽、豆角、青椒、蒜苔、木耳、北瓜等等是统统可以加进去的，多多益善！臊子具有海纳百川、包容百菜的宽广胸怀，当然也就有了满足众卿家需要的能力。臊子菜最基本的要求就是菜块要小而方，成丁为宜，按标准备好主料，葱姜蒜花椒大料一应俱全，坐锅，倒油，油熟后，嗤啦一声，调料下锅，香味也在这声响中盘旋而起！那些备好的丁丁们也该下去了，再嗤啦一声，用铁铲反复翻炒吧！白菜块浸着油，土豆萝卜块浸着油……一丁丁地明亮着，跳跃着，等到菜三分熟时，该上色了，酱油适量，那菜不仅好看而且又多了层酱香，然后少量的盐，适量的水，盖好，主菜的基本工程宣告结束。但还要备些小料的，蒜苗切成细丝，断成小截，用醋一泡，香油数滴，满厨房便氤氲着无尽的香气了；比起蒜苗，初春时节的小葱葱白叶翠作小料，清新可人，更有别样清香留唇齿！当然众口难调，韭花、糖蒜、辣椒，家家依口味是陈列着的。备好小料，菜也九分熟了，再加些菜，西红柿下早了破坏营养，青菜也一样，这会儿加正是时候，这两样一下去，咕嘟的菜们暂时安静但片刻就又哗哗地欢乐起来，笑的却是更灿了，红的、绿的、黄的、黑的，缤纷地热闹着、簇拥着、争先恐后地昂起头！起锅！臊子菜宜味重，吃饸饹才香，第一次加盐是底味，这下该依自家口味下足啦，总之为饸饹服务，得符合饸饹的要求，味精讨好舌头，需要的话也可以来些儿！

当然，一个地道的高平人是不会忘记酸菜饸饹的！

主妇们忙这些的时候是心无旁骛的，咸了，淡了，软了，硬了，多了，少了，满满一心房，还得赶紧凑，别让那个能喊饿的进来端不上饭！起了菜锅坐上水锅，然后，该去看那疙瘩面了。

休息后的面团这时候放松的很，一拿捏，精神极了，就用它做饸饹剂子。主妇的眼力是秤，一大块的面，嚓嚓嚓几刀就均匀地分开了，放心，你揉吧，放在个兜里是不多不少正好！越揉越光滑越揉越劲道，饸饹要的就是这个功！饧到揉到的饸饹吃起来光汲溜溜！揉好的饸饹剂子白白净净，富态极了，看着她们，好似千年之前雍容华贵的杨贵妃们素颜静面地在候着谁。

在我印象里，煮面的水沸腾大有战鼓催征，万马嘶鸣的壮观！刚成家时，我们一大家人吃饸饹，水锅刚有动静，婆婆就紧一阵慢一阵地喊叫二嫂，她的吨位对付那架老式饸饹床正合适，但年轻人对吃饭之类的小事是不性急的，婆婆边叫边忙，等到把那个笨重的家什搬上火疙台，架在水锅中央时，火苗舔着锅正猛地往上窜，水花哗哗地就翻滚开了，再大声地吆喝，全家人就沉浸于隆隆的饸饹氛围了。把剂子装进个兜时，二嫂也就到位了，坐在那根铁杠上，吱吱呀呀吱吱呀呀地，饸饹----出场了，垂垂地直直地从上往下，缓缓降落，先头刚落下，那叫啸的水就一下子安生了，一切都静下来，风清日丽的平和，只见白白的、结实的一根根线条在水里行云流水般地飘动着，是成群的哈达在轻姿曼舞！

刚捞出的饸饹静静地盘曲在碗里，浸了油似的，发出釉质般的光彩，那是一种健康的、充满营养的炫耀。浇上臊子，加上调料，你就听着那声响吧，高平人在吸溜饸饹！不仔细你是听不到咀嚼和下咽声的，只有一种强烈的气流从每个人的腹部胸部喉部吞吐而出，此起彼伏地回应着，偶尔停顿下来的嚓嚓声是牙捣大蒜了！我常想，在白面是珍品的年代，难得一见的白面饸饹是否助长壮威了这吸溜声，吞吐千年，响彻古今，才在长平大地上延绵不绝呢？

我是不喜欢饸饹的，从视觉到味觉，有着很强烈的拒绝，看见它，仿佛是某种让人避而远之的蠕虫在蛹动，很不愿意亲近，问过几个同乡和品尝过饸饹的亲戚，他们都有着类似的感受。而我生于斯长于斯八岁的女儿却恰恰相反，同她的曾祖、祖母以及这片土地上生长的几十万人一样，她是钟爱饸饹的，别的饭三令五申不下肚，吃饸饹却是要换大碗利利索索干掉的。是我的故乡让我的心灵排斥饸饹还是高平的山水让我的女儿喜爱饸饹？不得其解！就象我牵挂家乡的米糕一样，女儿的饸饹情结怕是要系她一生一世吧！

而高平手擀面和扯面对我却是有着亲和力的，可能是先入为主的原因，我从小习惯的机制挂面和高平的手擀面在形状上是没有什么区别的，不过在色香味上却逊色多了，所以，实实均匀，厚薄适中，散发着浓浓麦香的手擀面在我看来是面中上品。如果说饸饹是邻家富人光鲜照人的公子，虽生动但不宜接近；擀面是堂上糟糠相携相扶至诚至信；而扯面于我有如新近结识的异性知音，总有几份愉悦和诱惑的味道！猪肉臊子扯面在高平是就座在迎宾席的，有客来访，主妇们爱亮这一手！细而匀筋骨不断的扯面会赢得座上客的暗赏。高平扯面以细为佳，一次随众吃饭，皆报扯面，有位尊者提出能细尽细，面上来后却是普通，打诨，主厨虚幌：怕细了你用筷子夹不起！尊者对曰：没事，尽你本事扯来，我用管子吸！众皆哗然。扯面爱细可见一斑！高平人爱饸饹当然也不抛弃宽的窄的扁的囫囵的各形各异的擀面扯面，偶尔有高粱个条儿“五花穗”来打破一下清色面汤的寂寞！

当然，炉面、油饼、卷馍、扁食等也是各有风光的，中饭时分，在高平女人的手下常进常出，常做常新，绝能换一家子个肠饱肚圆、心满意足！

“饭后喝点汤，赛如配药方”、“原汤化原食”之类的话常挂在家长们的嘴边，吃面后，面汤注定是高平人民一道必不可少的稀点。面汤最佳当数三和面面汤，清而纯，淡而甜，爽口滤嘴，沁入心脾，需细品细抿，缓缓下咽；而净白面汤味单解渴，可一举豪饮；稠面汤茸茸乎乎，慢水细流也是滋润之至。一友貌憨，痴情专爱夹着糊巴味的稠面汤！

一天的紧张劳作后，晚饭似乎就是一种休闲了，老高平们要放松自己了，而稀的仿佛能挼顺疙瘩化解疲劳似的，汤饸饹、汤揪片、汤面、菜饭，熬上些南瓜地豆豆角再撕吧上点青菜叶子，汤汤水水地几大碗，就把一天的辛苦和心事连同第二天的希望一起装进了梦里！我不喝稀的，来高平十几年还是喝不惯，然而看着高平们手端汤碗神态安然逸逸自足地信步在夜色的朦胧中，不禁自问：若干年后，当我头发花白、牙齿掉光，高平稀的，会不会恋上我的嘴？

漫步高平街头，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一年四季，川流不息，行色匆匆的人们都只为着一日三餐而忙碌吧，而能合家团坐，平静地安享家常便饭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家常便饭这首镌永的诗是要一生来解读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