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字中,“不”仅是一个副词,否定的意思,其作用虽微不足道却不可或缺。比如:不去,不好,不长不短,不三不四,不一而足,不了了之,等等。离了小小的“不”字,我们便不能行文说话。但在方言中,它的用处却大大超出书面语言的范畴,甚至与书面文字中的语气、语义、语境大相径庭,内涵也迥然有别。现以阳城方言为例,略加叙述,以见其趣。
先试举一例。比如:小花正月来家走亲戚,把带的礼物“不东二西”全都倒下了。这个“不东二西”就带点形容词的味道,把人物的神态、动作和脾气活灵活现地刻画出来。
形容人的散懒无拘、不守规矩,我们常用到一个俗语叫“不溜扯怪”。不溜,不是不滑溜,而是说太随性;扯怪,就是出格,甚至有些怪异,是含有贬义的。然而,“不溜”这个词除了指行为之外,也有指言语说话的意思。如,说某人是“顺嘴瞎不溜”,即指信口开河,或是说话把不住边,溜到哪是哪。还有一种说法是“瞎不抡”,这个抡字读作lǘn。不抡,其原意是手里拿着器物乱舞动,后来却引申为人的说话。“胡不抡乱侃”,就比“顺嘴瞎不溜”又进了一步,前者比后者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果听这号人说话,说十句只敢信一句,或者一句也别相信。
如果我们写文章形容色彩,大概认为“不”是不能与之相关的吧?但在实际生活中,口头语言却赋予了它更加生动的表现。比如:深秋季节来到山里,“红不朗朗”的柿子把田野打扮得越发漂亮,和“绿不莹莹”油菜田相映成趣,令人心旷神怡。再抬头看看“蓝不色色”天空,低头瞧瞧“黄不查查”泥土,一位老农正在收割玉米,他“黑不黢黢”的脸孔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不”在这里,有强调的含义,把色彩的鲜明程度凸现出来。“红不朗朗”,除了形容颜色,还可以用来形容天气。比如:今天老好了,“红不朗朗”的,没有半点下雨刮风的样子。
不仅如此,“不”还和温度有关。比如:三嫂把刚摊的“热不腾腾”的煎饼放在圪箅上(用高粱杆扎的圆形用品,一般用作缸、瓮、盔的盖子,也可摆放食品),去给隔壁的七奶奶送,谁知进了院,“凉不清清”的没有一个人,只好放在了火炉旁边。这里的一热一凉,如果不加“不”字,似乎也说得过去,但是却少了许多活生生的情趣。
除此之外,“不”还用于描述事物的形态、动态。比如:刚到他家门口,映入眼帘的有四五“不连”黄澄澄的玉米辫,还有两三“不连”红绿夹杂的辣椒,老头子“不撒”着一对布鞋,坐在门墩石上“不出不出”地吸着旱烟。他的旁边蹲了一只老黄狗,“不拖”着红红的舌头,尾巴一“不了”一“不了”。“不连”的“连”读Liàn,就是“挂”或“串”,是静物形态;“不撒”着鞋,是穿鞋不搊后跟,书面文字用“趿”;“不出不出”是吸烟的声音,都属于人的动态。舌头“不拖”和尾巴“不了”,是狗的动态。“拖”读tǔo,“了”读Liǎo,都是三声。
阳城方言把手打在物体上叫做“不着”。比如:他不小心,一“不着”把碗碰翻了。初看似乎难以解释,但是细细分析,又觉得不无道理。你看,这个“着”字,除去上头两点,下边是个“看”字,看字去了“目”字,就剩下一个手字。原来“着”字就是以“手”为主体而造成的。我们平时说“着手办事,着手工作”,怎么着手,原来“着”里本来就有一“手”。也可以说,“着”就是动手,俗语中有“活好干,架难着”,“着架”就是动手的意思。咱没有机会请教语言文字学家,这个“不着”,可能有很久很久的历史,说不定要先于文字的产生和形成年代。所以,妈妈打了娃娃两“不着”,娃娃就哭得“不语语”的。
“不语语”,是说哭得厉害,连话都不能说了。如果在“不着”之后加个“人”字,就变成了“不着人”,意思就完全不一样了,成了心胸狭窄容不得人。比如:那个老婆本来“不着人”,才娶过儿媳,就三天两头生气,不知她着不下甚嘞。
我们形容刚坐胎的小南瓜,是“油不条条”的;形容女人生得苗条是“细不洒洒”的;皮肤让硬物划了一下子,出现了一道划痕,叫“不岭”;要是挂破了皮,那就是“血不阴阴”的;穿衣服穿得鼓鼓囊囊,是“不哄不哄”的;小雨下个不停是“不淋不淋”一直下;妇女怀了娃娃,“不腆”着肚子;干完了活,把挽上的袖子“不捋”下来。“不捋”一词,还引申为挟制人的意思,如,他这人太得霸道,手下的人没有一个没被他“不捋”过来“不捋”过。总而言之,用“不”的地方太多了,我一下子也想不那么全。
阳城方言虽说东南西北乡各有不同,但基本上都能得到认可。即使到了晋城、沁水、陵川、高平等地,也大致可以行通。然而再往远走,就要闹笑话了。我的一个奶奶,五十年代迁移到安徽省太和县,天要下雨了,她对在当地出生的孙女们说,“快去把门外晒的粮食‘不茏’住。”孙女们你看我我看你,不知祖母说“不茏”是叫做什么。一直等到她们的父亲回来才解释清楚。“不茏”就是盖,苫。
还有一点,用方言说“不”,须是入声,若讲成普通话,那就百没一味。
2011-10-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