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在《潞安文艺》今年忘记第几期)
一
学院外面是一条被冰冻的小河,浅浅的冰。在浅浅的冰上行走,感觉像走在一条光波的路上,月色给这条路增加了一些明亮和幻觉的味道。
看到小屋的灯光,柒莫感到自己的心跳。
是柳曾约她去。国油版雕,国画在学院一向是老大。而柳曾,是他们国画系当之无愧的老大。连老师都象宝一样让着他,他可以不遵守学院的一切规定,他狂得要命,因为他是天才。
柳曾凸出的大眼睛看到柒莫闪出一丝狡黠的光。旁边的二剑笑嘻嘻地说:脱吧?
而柒莫在看对面墙上的一幅素描头像。轮廓分明。微微翘起的嘴角。似乎有细绒绒的毛,质感很好。她像照镜子一样看着墙上的柒莫。是那天素描练习课上轮到柒莫做头像模特。柳曾就在离她最近的位置画她,柒莫似乎能听到他的呼吸,他不经意的眯起的眼神看过来了时候,柒莫有一点紧张。
交稿的时候,柳曾凑过来,眼睛却望着别处小声说:敢做人体吗?
柒莫惊得手中的一本杂志掉在地上。柳曾慢慢拣起那本《国画人物》,对柒莫呵出一股白白的气:明天回答。然后他又高又宽的背影消失在教室的门前。
墙上的柒莫。柒莫发现厚硬的素描纸有点鼓,似乎画底下还有什么东西。从下面往上一翻,果然有一张小小的像框。一个略胖的女孩笑得如花灿烂。
传说中的晓晴吧?柒莫在心里问了问。没有人回答。二剑等不及了。我说老柒,还以为你是豪侠之人呢,原来这么小气。
柒莫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先把围巾解下。环顾这个破乎乎的小屋,根本没有脱衣服的地方,看着二剑他们像狼群一样的眼神,柒莫突然很后悔来。
柳曾。你过来。柒莫和他耳语。
哈哈,你怕呀?
不怕。
他们画完就会滚的。柳曾和她眨眼。眨得柒莫脸烫如火。
柒莫像一尊洁白的玉。半卧在桌子上深红色的绒布中。绒布是二剑从教室偷来的。
平时嘻哈的二剑他们惊呆了。他们也画过裸体,只是学院请的都是附近的一些村民,他们为了那点补助。而柒莫,更像女神。乌黑的长发散乱着披下来,垂在乳间。双乳泛着弹性的饱满的质感,中间是粉红色淡淡的光晕。
所有的人都知道,柒莫这么做,为了谁。
那一刻安静。一片呼吸的声音。还有碳素笔在素描纸上划过的声音。画阴影的时候斜握,唦唦唦,匀律而有节奏。柳曾凸出的大眼睛一眯,就准确地把握了比例。这时他是飞扬跋扈的王,在他的王国自由飞驰,心无旁骛。
末了,二剑和柳曾鬼魅地笑了一下,喊着他们背上画夹走了。
突然停电。柒莫一阵慌乱。黑暗中找不到衣服。月光中的柳曾,一双亮亮的眼睛。他的手摸过来,掠过一个十七岁饱满的身躯。
柒莫满含屈辱地找衣服,就着月光。而柳曾,对着她笑。还是那么地狂放。
在那张摇晃的破木床上,柳曾笨拙地铺上被子,用手拍了一下,感觉不够干净,把自己的衬衣脱下来,又铺了上去。柒莫被柳曾有力的胳膊抱起,放在他的衬衣上。
她眩晕,又冷得发抖。男生肮脏的被子盖着她白玉一样的身体。
在柳曾的怀里,她想叹息。木制的屋顶仿佛能随时洒下灰尘。无数次仰望,今天居然就这样。
就这样。时间停驻。两个十七岁的男女。撕打着,翻滚着。世界罢了。窗外的星辰落在村外的冰河。无声无息。
吸吮的声音透过窗户和门板。门外有隐约的笑声。柳曾对着木门大喊一声:滚!一阵稀落的脚步声走远,消失在柒莫惊恐的颤抖中。
她的唇如此甜蜜。和晓晴的不同。晓晴是主动的,而柒莫冰冷的身躯还没有捂热,躲躲闪闪,怕得要命。
可怕的一刻终是躲不及了。柒莫扭曲着和柳曾顽抗,只是,在这样的时刻,男人有无边的能量。
这是一场战争,一场较量,一场博弈。他们相互依存又相互嘶咬,相互倾慕又相互伤害。柒莫的贞操观在顽强作战,而柳曾的欲望就像撘在弦上的箭。
天已渐渐露出曙色,院子里响起一声鸡鸣。疲惫的战士还在侵略中疯狂,而她还在坚守自己的高地,快要崩溃。阵地就要失守。悲哀弥漫过柒莫疲倦的眼神。
哦!是如此痛楚。大雨一样的泪水涌出。她像突然觉醒的战士拼尽全力拉开双肩背包的拉锁抽出一把闪着光茫的水果刀。
柳曾一惊。瞬时塌软。
天亮了。
柳曾望着柒莫悲伤的背影,仿佛又看到被折成奇形怪状的信纸里面那些羞涩的文字。
浅灰色的衬衣上已然有几点血迹。柳曾觉得头嗡地一声失忆。
二
打点行装。
昏昏然的灯光下,柳曾迟疑地望着那幅人体。浑身的细胞都是凛然不可侵犯的。也许这叫高贵。——也叫招惹不起。另一个声音悄悄略过柳曾玩世不恭的发型。对不起。我要走了。
伤害到此为止。如果我再看你如花的笑靥,一定制止不住想要强暴你的渴望。而你,背包里面不知道还会有什么?明晃晃的水果刀?剪刀?匕首?为什么你会这么极端?使我退却,使我软弱?
我走了,也许,各分天涯。我的未来不知道在哪里?放弃这里其实真难。连父母都不想再管我了。连晓睛都要和我掰了。学院的猪领导啊,凭什么让我改变我作画的风格和思路?不是说画无定法吗?却为何要将那些套套加在我身上?这是个让人不能容忍的地方,让人愤怒的地方,这绝不是我呆的地方。走吧,我想离开,想要逃离这一切。 只是,柒莫,我伤害了你。
请你不要记恨我。
柳曾挽紧了背包的带子,将一大捆毛笔插在侧面的口袋。斑斑驳驳的背包上,写满了柳曾各个时期的心情,随意而夸张。
一个难眠的夜,辗转反侧的夜。明早,我就转身奔火车站。本来已铺就的道路鲜花缭绕,可是我必须放弃,我可以卖身,却绝不卖艺。放弃这一切是这么疼痛。铜奖的光环。系里的青睐。女生的崇拜。
还有,柒莫的刀。
三
宿舍的窗户外面。冷风。又是一轮冰冷的月。和寒风中几株发抖的枯树。柒莫蜷起冰冷的手,伸进大衣的口袋。
耳朵里面全是她们的闲言碎语。柳曾真是了得,竟然敢和系主任吵架,真是狂到家了。听说他走了,到成都重新去考。
重新去考?万一考不上才惨呢。
柳曾怎么可能考不上?没有万一呢。然后是一阵笑声。
柒莫不明白。自从那天的一夜后,柳曾就再没找过她。让她仿佛认为那一夜,是自己梦幻出来的场景。几天后,柳曾消失了。
学院路上再也遇不到他高高大大的身影,食堂里也没看到他敲着叮铛作响的饭盆儿,教室,他好几天没上课,他的村庄小屋的灯盏,再也没有亮起过。
柒莫觉得这真是一个巨大无比的梦境。而这种伤害,简直和身体无关。是一种割裂精神的痛苦。怎么会没有任何声音就可以走掉?那么,她,柒莫,在柳曾心里还不如一个普通的同学。他没有任何愧疚。他以为仅仅取走我的贞操,不是的,他怎么能懂得,我要的是什么。
后半夜的风更冷了。柒莫喜欢上了自虐。风吹透了她薄薄的大衣,将一股冷清清的气流灌进她的气管、她的肠胃、她的血管。直至她的手和脚变得失去知觉。这样,她才觉得好过一点。这样,她才不用再流泪。
他永远都不会懂。他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个寒冷的夜。将柒莫的初恋疯狂撕碎的夜。无边的寂寞和无尽的失落像潮水一样漫过冰冷、僵硬、固执的少女柒莫。
留在未来的记忆中忽闪忽现。
四
画画并不是用手来完成的,靠的是脑。柳曾独自一人在诺大的画室,夜半时分,常常有一股阴冷的风从走廊穿过。像幽灵无声地从地狱冒出。
而夜半时分,是思维活动最旺盛的时候。白天,柳曾在教室瞌睡。独来独往。穿越如云的美女。他半睁着双目。
晓晴在他掇学后的那个秋天彻底和他分手了。她说柳曾你就是个混混。你就是个见异思迁,整日做着春梦和意淫的混混。和你在一起有什么安全感?还有什么你不能放弃的?
柳曾说我就是不能放弃画画。除此之外。随缘随分。
原来的那个浪子,现在是个不近女色的独行者。他总在夜半时分打开教室的门。在远离家乡的都市。一种孤独和恐惧时常像波浪一样触及他。快毕业了,而这一切还是没有改变。他还是看不到未来在哪里?同学们都纷纷转行了,哪怕转学环艺设计、动画制作、服装。可是柳曾丢不下他的国画。国画是他的坚守,甚至比生命更让他值得钟情。线描是一种顺畅的情绪发泄,而留白,仿佛是一种飞升的快感。
晓晴和他分手的时候,他成了一个被抛弃的人。虽然他转身的时候貌似很轻松,心却被凝冻了。只有那个时刻他才体会到,他到底对柒莫做了什么。难道拿走她的,仅仅是贞操。柒莫,我不知道你会承受什么,可是我希望你轻松。虽然我明知道你一定不会轻松。
一股幽风抹过窗户,像轻轻的幽咽。柳曾燃了一支烟,闪烁着走出教室。整个宇宙都是黑暗,只剩他的烟头在亮着。突然就觉得脚下有东西拌了一下,差点跌倒。柳曾一向胆大,今天却觉得毛骨耸然。因为看到地下分明有一双亮眼在望着他。
拔腿就跑。气喘嘘嘘。跑着跑着,他却发现又回到原来的地方。也许刚才只是一个乞丐?不不不,怎么可能在这里?老家有一种风叫还魂风,转着刮,被转进去的人就永远都走不出。
原来的场景。原来的地点。他跑不出。确实。
顿时他的头发竖了起来。
回到宿舍。舍人都睡了。柳曾抽了整包的烟。突然想起柒莫那天晚上在黑暗中的眼睛,和挣扎抗拒的手。
三年了,她应该快毕业。一种柔软和疼痛微微在柳曾发麻的手里铺开。
他扯下衬衣一角,随手用毛笔给柒莫写了几个字的“信”。
五
越喧闹,越寂寞。
柒莫是怕寂寞,怕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过生日,怕上帝忘记世界上还有这样一个不年轻的女人存在。因此她把留在这个城市的同学都叫了来。不知道是谁调皮着将生日盒子上的纸帽子戴在她的头上,烫过的卷发好像和调皮的卡通造型帽子有点不太协调。
“老柒哦!”宵莉夸张地拥抱过来。她专程从省城赶来。据她说十几年没见同学,想得慌。
“让我仔细看看,红苹果变作什么样子了?” 柒莫当然笑着说,还红苹果呢,呵呵,现在是又可怜又孤独的老苹果啊。
“老苹果才有味道呢,甜的正好。”
吃饭的时候,宵莉拍着桌子道:安静安静,不准私聊啊。现在发布咱们班的群消息。男生们哄得笑了。我说宵莉,你那些消息好多都失真啊。宵莉急着说,这次绝对真的。一边说一边从包里翻出一本书。《大写意》。
看看,看看。人家都出书了,还是外文版的!你们还记得吧?柳曾,早早地弃学走了的那个。
如今是旅法画家哟,去年才在日本举行了画展,真是牛A和牛C中间的那个。大家哄地笑了,说你牛B就牛B呗,还牛A和牛C中间。完了宵莉得意地说:前些日子来省城了,送俺的书。又低头悄悄对着柒莫一阵耳语。
喧闹过去之后,挥不去的总还是寂寞。宵莉临走的时候把书给了柒莫。
书皮上的那几个字一看就是出自柳曾的手笔,猛看又歪又扭,细看用笔不凡,如醉拳一般毫无定法却是神韵天成。柳曾总还是柳曾,风骨是不会改变的。
柳曾一定不知道,那一夜之后,受伤害最深的人并不是柒莫。而是东宁,柒莫刚刚离异的丈夫。他们的婚姻在猜忌和清冷中终于分手。柒莫不是处女,这个事实使东宁受到伤害。原以为儿子能弥补他们之间情感巨大的裂痕,谁知道伴着儿子的成长,他们越来越生疏。直到这种压抑终敌不过喘息,他们彼此都需要自由的空气,所以他们在沉默中黯然分手。
十几年的岁月,像人在旅途,一路有多少景色留下记忆。而柳曾,是第一抹亮色,像一部画册的开头。柒莫的心里早就释然了。人生短暂,哪有那么多的耿耿于怀。这个年龄的女人,有了更多的宽容。如果人生是一条河,开始的时候总是湍急的,落差又大的,而越往前流动,会越平和,最后,还会拥有大海一样的胸襟。呵呵,可是有的人是永远长不大的,比如东宁。他会计较过去,而不去看未来。也许他是对的,因为,这个结太沉重,像旅途中的包袱。十几年柳曾都没有任何消息,却在柒莫生日的这个晚上突然就笼罩了她的回忆。她青涩的记忆。那时真是什么都不懂。真是傻得可笑。
可是柒莫不后悔。就算为这件事付出了如此的代价,她还是不悔。女人真是奇怪的动物。
六
这个夜晚实在太过梦幻。
十几年前柒莫可没想过他们这一生还可以相逢。这得感谢通讯,还有网络,还有爱传话的宵莉。
学院还是那个学院,原来的那个大门拆掉了,现在的大门有气魄的很。只是,学院门口那些温情的小地摊也都不在了。其实柒莫挺怀念那时,可以在夜幕降临的时候,女生吃五毛钱的元宵,男生舀一块钱的丸子。
顺着学院后面的小河,却找不到当年的村庄。村庄彻底消失了吗?
柒莫不甘心,挽着柳曾的胳膊继续搜寻。
可是,真的找不到了。只留下一个虚妄的村名,而这里,分明是一个汽车销售市场。再也找不到河边的老柳树,散发着青春和藤蔓味道的潮湿空气。
你想要找到什么?柒莫问自己。
一种感觉。一种存在。一种真实。一种幻觉。而结果,她找到的只是一种沧桑。一种失望。一种无救。一种陌生。一种沉落和迷茫。十多年会改变许多,就连柳曾似乎都不是原来那个人了。
柳曾比原来胖多了。一身低调的名牌。一种穿越者的风格。
他变得滔滔不绝。似乎想把十多年的话全部在今夜说完。
酒吧里昏暗着一种寂寞。在第三城市。一些啤酒冒着沫儿,被玻璃盛起来碰撞。年少时的羞涩渐渐解去包装,化作落落大方的拥抱。他们都不再年轻。懂得珍惜生活。
灯光下看不清柒莫红的发烫的脸。只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闪烁着迷幻的光芒。
有些故事已被第二遍咀嚼。酒吧打烊了。柳曾决然拉起柒莫的手。
其实我一直在等这一天。柳曾哑着说。搂着柒莫陷落在城市的黑暗里。
其实我也一直在等这一天。柒莫心里的花朵莫名地绽放。
我等着当面对你说:对-不-起。
柒莫曾经幻想过这一天。幻想得星星坠落,花开满坡。柳曾说这句话的时候她一定会泪流满面。可是她居然笑微微。
过去今天这一夜,茫茫人海,明天又不知会在哪里?所以,何必哭泣?
我用微笑填满这一夜。而这一生,再不会拥有了这一夜。
这一夜,既是相逢,又是分别。所以,他们都没有困意,不约都选择彻夜长谈。
柳曾已是一个丈夫,一个父亲。这些年除了作画,还炒股,经营公司,兼作房产。倒一些艺术收藏品,收些古董。
你的手伸得够长。柒莫不解地笑。莫名地感到柳曾的改变,就像一个坚守自己贞节的头牌终于失身。终委身于这个洪涛滚滚的社会。
你知道我的画现在值多少钱吗?
听到这个问题,柒莫忽然后悔不该在网络中和他求画,柳曾当时豪气冲天地说,就算我的画万金难求,但对你不是,你可以随便拿!
为这句话,柒莫感动了半天。
她在他的怀抱中抖动了一下,突然有点后悔。美丽嘎然而止才是永恒。而续写的温柔总是不够完美。从侧面看上去,已然找不到柳曾当年的模样,她越看越发陌生,忽然就像在一个陌生人的怀抱中让人惊恐和不安。
夜半,柳曾再一次爬到柒莫的身体上。柒莫把他默默推开。
然后,两人黯然神伤地睁着眼睛,直到困意袭来。
当天空明亮的过分的时候,他们恢复了嬉笑,像老同学一样一起早餐。
七
柒莫拒绝冥思。人到了七十岁,总是怀念过去的一些枝节。
柒莫常常和大洋彼岸的柳曾,借助电脑彼此相见。也常常开一些玩笑。我们有过爱情吗?她有时候还会问出这样弱智的问题。那头的柳曾苍老地说:P话。
入秋了,柒莫觉得自己四肢已经僵硬,肠胃的功能也大不如前。儿子和媳妇儿像是有什么事情瞒着她,总在背地里的的咕咕。身体的陷落却让思维空前地活跃。
冥思是一种傻人自己给自己创造的套子,如果是活套还好,能走出,如果不幸是个死套,就会惨烈地堕落,永远都走不出黑暗。
世界原本就是这个样子。
一花一草,一石一木,一风一月,一海一天,都安然存在着。想的多了就困,困得再也睁不开眼睛的时候,柒莫才能睡去。
而睡去的柒莫,似乎才能停止纷扰,作片刻的飞升。我们终将离别,一生里能有相逢的几夜?可惜,青春和时光不能倒带。分离和安祥才是最终的结果。
电脑一直开着,那个头像不停地闪烁,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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